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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收听 | 台湾,至今未走出李登辉时代

成为读者请+ 北窗 2023-02-21

编者按:

这是北窗新年第一篇文章,也是北窗诞生以来最长的一篇文章,但编辑部一致认为,这篇文章,分量够格。


封面图是台湾旺报文化副刊在回顾两岸60年时关于1996年台海危机的两个版面。对于大陆方面以“六弹四评”(六枚导弹四篇社评)打击“台独”嚣张气焰的行为,台湾方面的解读是“武力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遭致国际干预,甚至激发台湾民众的同仇敌忾,让李登辉高票当选中华民国首位民选总统”。各说各话,可见一斑。


这篇文章,将娓娓道来,不爱回家的小伙伴,这些年都在想些什么。



文|震旦


颜色大概是台湾政治的最佳风向标。


2014年11月29日举行的台湾地方九合一选举,是台湾光复以后、国民政府1950年首次举办县市长选举以来,中国国民党在台湾地方政治中遭遇的最大挫败。


以突破蓝绿的白色力量标榜的台大医师柯文哲不但成为1998年以来首位非国民党籍市长,而且在素以蓝大绿小著称的台北市的每一个选区都击败了国民党候选人连胜文。柯文哲现象瞬间成为两岸媒体的评论焦点。


国民党蓝色势力版图的缩小一目了然


在台湾,白色并不一直象征希望和活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色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颜色,也就是台湾人今天仍然挂在嘴边的白色恐怖。白色是怎样从代表恐惧的颜色变成代表希望的颜色?只有了解了这些背景议题,柯文哲奇迹才得以在更宽宏的视野中被解读。


这些背景议题的交汇点处,站着一位91岁的老人,他叫李登辉。在台湾从白色恐怖走向白色希望的27年里,李登辉或者是傲立前台的掌舵者,或者是身居幕后的影武者。在过去的27年里,他自己、他的同僚部下、他的竞争对手以及在他史观影响下的新生代,依次在台湾的政治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被许多大陆人逐渐淡忘的名字,依然在左右着今天台湾的前进方向。



告别白色恐怖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逝世,李登辉继任总统,成为中华民国历史上第一位台湾人总统。1988年的台湾是一个怎样的台湾呢?当今天的论者不吝用溢美之词赞扬蒋经国晚年开放党禁和大陆探亲的“丰功伟绩”时,并没有想到那不过是在白色恐怖的漫天阴云中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什么是白色恐怖呢?李敖用诙谐的文字道出了那个时代的阴影:“过去在戒严时期,我写了一百多本书,其中九十六本被查禁了,我的书因为被查禁了,所以书店不卖,我们就到了临江街的夜市里面放在地摊里和那些黄色书刊一起卖,我的封面上印了许多黄色照片,结果有些人买书买错了,才变成是我的读者。”


李敖早期著作《千秋》香艳的封面


白色恐怖并不完全像临江街夜市那么轻松,它有很沉重的一面。1988年12月10日,倡导“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并首次在岛内公开纪念二二八事件的《自由时代》创办人郑南榕因涉嫌叛乱遭到起诉。长期与国民党媒体审查当局周旋的郑南榕,这一次坚定了牺牲的决心,自囚于杂志社数月之久,并购买三桶汽油,称“国民党不能逮捕到我,只能够抓到我的尸体”。1989年4月7日,台北市警察闯入杂志社准备逮捕郑南榕,郑当即自焚身亡;而在5月举行的郑南榕葬礼上,郑的朋友詹益桦又接踵自焚,场景壮烈。两个月间的两起政治自焚事件,将二二八、台独、言论自由等诸多最敏感议题曝光在社会大众面前,戒严体制的红线遭到挑战,白色恐怖的丧钟随之敲响。


也正是在1989年,侯孝贤的电影《悲情城市》上映,这是二二八事件发生42年以后首次在荧屏上得以呈现。据侯孝贤后来讲,他当时已经做好电影禁映、甚至自己坐牢的准备。然而《悲情城市》奇迹般的顺利上映,二二八禁忌随之彻底打破,以社会自由化和政治本土化为主旨的90年代也拉开了序幕。


李登辉在白色恐怖的最后一段岁月里成为这片土地的最高权力执掌者,他在国民党的宫廷斗争漩涡中的命运成为时人关注的焦点。


学者出身的李登辉出人意料地战胜了宫廷大内高手,在1990年国民党二月政争中获胜,续任总统。而在政争胜利的第一天,李登辉就走下象征国民党权力层峰的阳明山与野百合学运学生对话,与在野党共同召开国是会议,终止动员戡乱、终结万年国会、开启地方直选,并最终达成总统直选,彻底完成由蒋经国揭幕的民主化改革,国民党也从李登辉接任时的威权型政党转型为选举型政党。


李登辉成为白色恐怖的终结者,而终结的方式如此顺平稳,时人谓之宁静革命。著名媒体人周玉蔻以《李登辉的一千天》为题记叙了李登辉执政的最初三年半。这是改变台湾历史的1000天,漫长的白色恐怖最终结束了,台湾不再有政治犯,也不再有言论罪。


跟节奏压抑的白色恐怖时代相比,李登辉执政的十二年,台湾的历史好像按下了快进键:民主化、自由化、本土化、务实外交,不一而足。外界咸以民主先生评价李登辉;而在我看来,民主化不过是李登辉路线的皮毛而已,本土化才是最具深远影响力的意识内核。台湾的本土化进程是如何进行的?它对于今天的岛内生态有何影响?带着这一连串的疑问,我走进了李登辉时代。



本土化1.0:被建构的本土


如果要以一句话来概括李登辉时代和两蒋时代的区别,那就是这片土地的核心发问从“你爱中国吗?”变成“你爱台湾吗?”随着90年代中后期各级行政首长直接民选制度的确立,拥抱虚幻大中国图腾的国民党开始全盘本土化,“我是台湾人,也是中国人”成为那个年代国民党候选人在各级选举中糅合大一统官方宣传和本土口号的竞选策略。


作为彼时国民党的政治新星,曾担任蒋经国英文秘书的马英九继续受到李登辉的精心栽培。1998年12月2日,李登辉出席马英九竞选台北市长造势晚会,并以极具象征意涵的口吻问道:“马英九先生啊,你是哪里人啊?”马英九也以台语回道:“报告总统,我是台湾人啦,我是吃台湾米、喝台湾水的新台湾人啦,我是台北万华长大的、正港的台湾人啦!”


1998年的台北市长选举中,李登辉号召大家投票给“新台湾人”,不仅帮助外省人马英九在那次选举中成功击败了打本土牌的时任台北市长陈水扁,而且奠定了马英九在未来国民党内本土化路线的领袖地位


2008年和2012年两次总统大选中,马英九都以跨越蓝绿的新台湾人自居,即使此时的李登辉早已与马英九反目成仇。


马英九在2007年出版的《原乡精神》中提出了故乡与原乡的区别:台湾人不论其出生地点,先来或后到,只要认同本土,根植台湾,台湾就是原乡。马英九的故乡是大陆,而那只是父母一代的故乡。外省人第二代,只有落地生根,认同台湾。


龙应台在《大江大海》中也提到,自己生下来一直认为自己就是身份证上所说的湖南人,直到在海外遇到一口湖南口音的真正湖南人,才知道自己身份认同的错乱。马英九和龙应台这一代外省人,随着父母漂洋过海来到台湾,生长在大中国正统史观教育之下,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百分之百的中国人身份。直到人近中年,本土化的风潮席卷全岛,无论真诚还是作秀,他们都融入新台湾人的洪流之中,向父辈的故乡挥手作别。


那么,不认同台湾的外省人会怎样?2013年的暑假,我在台北的一家咖啡厅这样问同为外省人第二代、经凤凰网博客蜚声大陆的“民国小女子”胡同台妹。胡同台妹曾批评本土化中裹挟的荒唐与无奈,但在那天却严肃地对我说:“外省人背负了原罪,除了认同台湾别无他途,否则就是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这里的清兵和吴三桂究竟何指,我与她都非常明白。我咽下一口咖啡,为着这句话心中隐隐作痛。


相对于外省人马英九的被动融入,本省人陈水扁的崛起之路则显得十分顺畅。与大多数转型社会不同,反对党民进党对于大力推行本土化路线的执政党领袖李登辉十分尊重。90年代中期曾担任民进党主席、曾经坐过国民党监狱七年之久的黄信介与李登辉私交甚笃,私下以”李英明”称呼李登辉。作为后辈的陈水扁,则借着李登辉与民进党的朝野合作,在2000年的总统大选中一举击败国民党候选人连战,完成了台湾政治发展史上第一次政党轮替。以本土意识标榜的民进党在建党14年后即获得执政权,与强力推行本土化的李登辉不无关系。


2008年民进党遭遇建党以来最大溃败,本土化路线一度遭遇挑战。政坛黑马蔡英文突然杀出成为民进党救星,带领民进党走过最低谷,并代表民进党参选2012年总统大选,打了一场漂亮的选战。一时间众人惊呼:谁是蔡英文?其实蔡英文在李登辉时代早已被挖掘,担纲台湾加入GATT和WTO的谈判代表,并且是两国论的主要操盘手,深得李登辉的信任,也成为阿扁堕落之后本土化路线的新代表。


2012年总统大选期间李登辉抱病为蔡英文站台,以此作为人生最后的政治嘱托。虽然蔡英文并未当选,但俨然成为2016年总统最热人选


在李登辉执政期间和卸任后,无论是在国民党还是民进党,凡是与本土化路线相悖的政治人物,一概高空跌落。李登辉执政初期,国民党内坚持统一路线的所谓非主流派如赵少康、郁慕明等,全部脱党、继而泡沫;一直为李打拼的爱将宋楚瑜在台湾省存废问题上与李登辉反目,最后被迫出走并一再落选。


在民进党内,不遵循本土路线更是遭到全面清洗。针对李登辉的两国论,民进党创党元老许信良以“大胆西进”作为号召,希望台湾能走出本土迷思和省籍情结,进军中国大陆,参与东亚地区新政治经济秩序的建立,甚至主张以欧盟模式与大陆共建中国议会,不啻为在90年代中期还在台独党纲里打转转的民进党引爆了一颗炸弹。在本土化的大氛围下,许信良因此在党内初选竞争中败给后辈陈水扁,后来在数次民进党党主席选举和党内总统候选人提名战中均以失利告终,成为与宋楚瑜一样快速泡沫化的政治明星。


执政十二年,李登辉的本土化到底走了多远?


我们可以先看看1990年第八届总统就职演说。在这篇演说的结尾,李登辉如此展望冷战终结的90年代:“我们诚挚地盼望,在这一代中国人的手中,树立一个民主法治的政治典范,奠定一个富裕平等的经济体制,缔造一个安和乐利、讲信修睦的社会。我们要使全世界所有的中国人,都能抬头挺胸,活得有意义,活得有尊严!我们要郑重向所有的中国人宣告,也要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正怀着无比的信心,就从现在起,要为中华民族开创一个更恢弘璀璨的新时代!”


再看看2000年李登辉即将卸任时的谈话:“在国人的支持和团结努力之下,我们本着‘向不可能挑战’的精神,一步一脚印的为台湾写下辉煌的历史,也为台湾开创了崭新的历史纪元。”


十二年间,李登辉用台湾梦取代了中国梦,将执政的中国国民党改造成台湾国民党,然后将在野的民进党扶植成为执政党,民主化与本土化双轨并行,将台湾的政治生态翻天覆地。在这十二年间及以后的岁月里,遵行李登辉路线的马英九、陈水扁、王金平、蔡英文相继崛起,反对李登辉路线的连战、宋楚瑜、赵少康、许信良相继陨落,李登辉之翻云覆雨,以及本土化之势不可挡,可见一斑。


1988年高喊统一的李登辉在11年后正式推出两国论,北京感到震恐不已,而台湾岛内已经并无太大惊讶。根据当时《商业周刊》的民调显示,支持两国论的受访者比例达到78.4%,不同意的只有15.3%。台湾人的民心和认同,已经在这十二年间发生了显著而深刻的变化。



本土化2.0:纯天然的本土


如果说老世代的本土化是一个建构与调试的过程,新世代的本土化是完全天然。1997年,李登辉政府在全岛各地国民中学(相当于大陆的初中)推行《认识台湾》教科书。这是台湾光复以来第一次由官方推出的介绍台湾当地历史、地理、风物的教科书,而此前所有的史地类教科书无一例外都是以中国大陆作为最主要的介绍主体,以大中国意识作为最根本的诉求情感,以中华文化和儒家思想作为最基础的价值取向。


《认识台湾》教科书第一次将以往穿插于本国史(即中国史)中的台湾史内容独立成册,凸显出台湾历史的主体性地位


自此,台湾的历史教育由以往的世界史-中国史两分法逐渐演化成世界史-中国史-台湾史三部分。从此,只知长江黄河、不知浊水溪的台湾中学生,开始在课堂和书本上认识自己的家乡。他们不用再像父辈一样背诵莱阳产梨、鞍山产钢铁、烟台产苹果,也不用去直到早已经不存在的东北九省行政区划。时代真的变了。


成长在《认识台湾》以及后续凸显台湾主体性教科书之下、并不断浸淫全方位本土化风潮冲击的新生代台湾年轻人,已经不再需要像马英九和龙应台一样主动调试自己的国族认同,也不再需要像陈水扁一样歇斯底里的高呼台湾独立。1990年代前后出生的新一代台湾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是百分之百的本土台湾人。无论他们的父辈是土生土长的本省人,还是1949漂洋过海的外省人,甚或是历来处于弱势的原住民,在他们看来,所谓的统独、蓝绿,统统都已经不再是问题:台湾早就已经是一个独立国家,这个国家的范围就限于这个岛上的两千三百万民众。以史观而论,他们都是李登辉的孩子。


这些从未经历过白色恐怖和戒严时代的李登辉的孩子第一次登上台湾的政治舞台,是在马英九刚刚上台的2008年底。当年时任大陆海协会长陈云林访台,马英九政府粗暴驱离抗议人士,遭到全台各大高校学生抗议,并在行政院前静坐,是为野草莓学运。后来在今年太阳花学运中担纲领袖的林飞帆和陈为廷已经在08年野草莓学运中初露头角。


四年以后,台湾社运界掀起反对亲北京的旺旺集团收购中国时报的所谓“反媒体巨兽”运动,此时的林飞帆和陈为廷已经成为运动主将。


图为林飞帆带领“反媒体巨兽”青年联盟在立法院外抗议


当时林飞帆曾到美国巡回宣讲。我当时特别想知道:在新生代台湾人眼中,到底是自由第一,还是台湾第一,所以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今天不是亲北京的旺旺和中国时报成为媒体巨兽,而是本土的自由时报成为媒体巨兽,那你们还会反自由时报的媒体巨兽吗?他的回答是:本土的自由时报不可能勾结两岸权贵集团,目前的情势就是中国大陆透过旺旺中时在干涉台湾言论自由,所以当然要坚定的反对。


在林飞帆的回答中,我们可以清楚的看见在他的世界里有一个非常明确而简单的公式,即:本土=自由,亲北京=反自由。


又过了两年,台湾爆发以反服贸协议为诉求的太阳花学运,学生占领立法院长达25天,期间还冲击行政院,引起巨大争议。在李登辉和陈水扁时代,也有社会运动,也有游行抗议,甚至发生过比太阳花学运规模大得多的红衫军事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执政者是台湾本位主义者,因此不管政策再怎么胡闹、或是个人再怎么贪腐,终究不会把台湾卖掉。


马政府的错误不在于签署服贸协议,而在于在过去六年间没有通过种种手段、利用种种资源赢得民众的信任,特别是对两岸交往的信任。当新台湾人马英九被视作北京治台代理人时,马英九身上的外省人原罪瞬间原地复活,成为摧毁马政府统治合法性的魔咒。李登辉的学生马英九,正在被李登辉的孩子们埋葬。


无论是野草莓学运,还是反媒体巨兽,还是太阳花学运,不管里面有多少细节,究其大者,就是“反中”。拨开言论自由、社会正义等层层绚丽价值观的外皮,我们发现核心确实是一个叫民族主义的东西。民族主义和本土意识,从来没有离开台湾的年青一代。对于新一代来说,统独认同的问题已经解决,本土是天然正确的价值,中国大陆是天然存在的威胁。


与此同时,中国大陆国家资本主义的强势输出,与在地金权的紧密结合,继续刺激本已觉醒的自我意识,而且进一步加剧两地早已严峻的社会不平等问题。只要社会不平等问题持续严峻,只要本地治理继续低效失衡,只要本土意识与左右冲突继续交织,台湾年轻世代的社会运动就不会停息,与大陆的结构性政治冲突也就不会停止。


太阳花的一代在街头迎来他们的成人礼之后,注定要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学会与高度异质、而又强势崛起的中国大陆和平共处,这是对这一代人更为严峻、也更为痛苦的考验。



白色希望?


2014年是李登辉的孩子们全面登台的转折性年份。在李登辉执政初期出生的年轻人们,例如林飞帆、陈为廷等,已经开始组织号称第三势力的白色公民社会,并准备竞逐立法委员选举;在李登辉执政中后期出生的年轻人们,正在一批批地成为网络世代的反马悍将。


2014年,距离风雨飘扬的大江大海已经过去了整整65年。追随蒋氏父子来台的第一代外省人早已经墓草久宿,故乡大陆、原乡台湾的外省人第二代马英九、龙应台也在迅速老去。第三代、第四代的外省人和本省人之间的认同差距日渐缩小,也并不再愿意纠结在统独、蓝绿这些撕裂台湾历史的意识形态。即便是曾在族群隔阂中摸爬滚打的老一代们,也正在大时代的嬗变中和解、融合、同一。


在2014年的台北市长选举中,出身深蓝、曾担任新党立委的姚立明担任出身深绿背景的柯文哲的竞选总干事,被视为老一代在台北蓝绿和解的典范。在竞选过程中,姚立明讲述了两人一起看今年台湾上映的两部电影《军中乐园》和KANO的不同感受:


“电影《军中乐园》中,他(陈建斌剧中饰演角色)18岁就离开了家乡,结果到台湾20年,没有办法回去,他想他的妈妈,所以这个电影有个镜头,是他在金门的海滩上,去对着大陆喊:‘妈妈我想你’,然后就有好几个朋友,我们一起陪着柯P看电影的朋友,包括我,我们就在流眼泪。


《军中乐园》讲述的是国民党退到台湾10余年后,新兵小宝进入有“军中乐园”之称的特约茶室(军中性工作者工作场所)工作后的经历


因为这个镜头让我看到想到我的爸爸妈妈,每一年的过年都叫我跪在我祖父祖母的照片面前,然后叫我们三磕头,给他拜年,然后他们就会哭,因为他们说,他们想念他的爸爸妈妈。


一直到现在,我爸爸已经95岁了,我妈妈91岁,他们现在讲到他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从此以后就没见过了,他们还是会流泪,我看到他们流泪,我也跟着就流泪,柯P(柯文哲)当时不懂,他看到我们几个朋友在那边流的稀哩哗啦的,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军中乐园有的人看到喊一句‘妈妈我想你’就会流泪,因为他不理解这段感情。


隔了几天,他去看另外一场电影,叫做KANO,就是那个打棒球的电影,结果呢他自己很有感动,为什么呢?因为那全场电影一半都在讲日文,我们几个人在那里看都看不懂,‘欸为什么大家,这不是台湾的一群棒球选手,为什么大家都讲日文呢?’而且讲过来讲过去,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可是柯P很感动。


柯P就讲到他的爸爸。他的爸爸从来在家里不太敢讲他的爸爸,也就是他的祖父,因为他的祖父是228的受难者,只要一讲到他祖父,他的爸爸就会流眼泪,柯P也会流眼泪。柯P流眼泪的那段过程,我们很难感受,我流眼泪的那段过程,柯P也很难感觉,后来我们两个在交谈,他问我你为什么会哭,我问他说你为什么会哭啊,我们才发觉我们有不同的历史经验。


我活到20几岁我才听过二二八,我留学到海德堡读书,我第一次看到二二八的资料。他从来没接触过‘老芋仔’(指外省人),他从来不知道那些老芋仔,16岁被国民党的部队在马路上抓走,然后就一路跟着打仗,然后就到台北,然后每一年的过年就想他自己的爸爸妈妈,一想想了三、四十年回不去、他完全不认识这样子的人。


《KANO》电影海报。片名KANO取自嘉义农林棒球队之简称“嘉农”的日语读音“KANŌ”


可是,他来找我做他总干事,他告诉我一句话:我们两个过去经验不一样,我们有不同的历史记忆,可是我们台湾不能永远分割成外省人、本省人,不能分成蓝跟绿,因为我们现在开始,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要开始团结,我们要开始在一起。所以我们要做和解的动作,我们要做弥补的动作,过去不一样,可是说我们要现在要相同,我们未来要相同……我们在台湾已经有共同的历史经验,我爱这块地,柯P也爱这块地,我们未来要让我们的孩子都爱这块土地,因为我们是一国的,是一家的。”


深蓝姚立明和深绿柯文哲,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他们的眼泪都是真挚的,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历史经验而流,同时也是为了共同的明天而流。在本次选举中,柯文哲号召超越蓝绿,用白色凝聚希望和进步,自始至终坚持无党派身份投入选战。而柯文哲的对手连胜文,一会儿高喊中华民国,一会儿又高喊蒋经国,试图将选战拉回以往的蓝绿对决,但以惨败告终。


年轻世代在3月用占领教训了马英九,在12月又用选票教训了连胜文。据统计,超过八成的台北市年轻选民投给了柯文哲,在他们眼里,柯文哲代表的超越蓝绿的白色力量,就是这个城市的希望。


在台中,形象清新的民进党候选人林佳龙也大胜做了十几年市长的国民党候选人胡志强,成为新台中市长。林佳龙是1990年野百合世代的代表人物,与传统擅长街头政治、诉诸族群情感的民进党人不同,50岁的林佳龙早年在耶鲁大学获取政治学博士,此后深耕台中十年,以务实、低调和理性的姿态赢得了年轻选民的信任。


在桃园,大陆人所熟悉的国民党荣誉主席吴伯雄的儿子吴志扬也败给了另一位野百合世代的代表人物、民进党人郑文灿。与林佳龙一样,郑文灿以形象清新、作风稳健获取了年轻选民的信任,从而击败了太子党吴志扬。


因其形象不清新和官二代的背景,连胜文印有竞选口号“明日台北”的T-shirt遭到网友恶搞


林佳龙和郑文灿已经不再是陈水扁一样的喊打喊杀的民进党人。他们也不再诉诸于台独基本教义,而是以理性问政和品质执政来赢得年轻人的认同。跟柯文哲一样,他们毫无疑问属于本土派,他们也毫无疑问与对岸的那个巨人较少瓜葛,但同样重要的是,他们代表的新一代政治人物,已经卸下沉重的历史情感和族群包袱。


从野草莓到太阳花再到九合一选举,新生代的台湾人展现出无比的韧性和创造力。在今天的网络民调中,九成以上的年轻人会选择“我只是台湾人”。这个结果令北京感到懊恼,也令中国大陆同龄段的、民族主义意识高涨的年轻人们沮丧:为什么台湾人就是不愿意做中国人呢?


但北京应当尽快学会与这批迅速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相处。二十年前的野百合学运主将林佳龙和郑文灿已经成为封疆大吏,二十年后的太阳花世代会以更快的速度在这个岛上攀爬。他们怎样,未来的台湾就怎样。



结语:玫瑰色的你


在李登辉的90岁寿宴上,平时从不往来、相互对骂的各党各派的政治人物齐集一堂为他庆生。柯文哲在当选台北市长数日后即拜会李登辉并向其请益,而李登辉也神采奕奕地为柯文哲的白色执政点拨一二。


2011年李登辉90岁诞辰(此为其本人的年龄算法)寿宴的主桌座位图。影响力不可小觑


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由李登辉来开启台湾的民主化进程,那么台湾的这一万天会不会不一样?历史档案已经表明,蒋经国选定李登辉担任接班人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蒋经国的突然去世也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李登辉的权力巩固更是具有极大的运气成分。如果是更加遵从蒋经国意志的林洋港或蒋纬国成为蒋经国之后的政治强人,后来的故事会是怎样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李登辉执政十二年对于台湾到底是福还是祸。在这十二年间,民主化与本土化狂飙突进,台湾人在虚幻的大中国意识形态下长期压抑的本岛情感得到张扬与挥发。与此同时,省籍矛盾和族群情感长期遭到政客操弄,一直到2012年总统大选才有缓和的迹象,其中给不同族群带来的痛苦,不可以言语形容。而李登辉执政后期和陈水扁执政时期两岸关系的紧张,更是将两岸对立的悲剧和仇恨,一代代延续下去,令人痛心与遗憾。


然而,李登辉确实改变了这个岛。在李登辉的治下,台湾在历史上第一次从一个地理概念变成一个政治概念,台湾认同从被建构到被内化,本土自主性从被动融入到主动张扬。


就像今天的中国大陆并没有走出邓小平规划的市场经济+威权政治路线一样,今天的台湾也没有走出民主化和本土化双轨并行的李登辉时代。


无论中国大陆的执政者和民众们多么讨厌李登辉,我和我的台湾朋友徐和谦一致认为他是今天台湾岛上唯一值得我们为他写讣闻的政治人物。这样一位影响了台湾前进方向一万天的政治领袖,值得我们花精力为其盖棺论定,在台湾和中国的历史里留下一个注脚。


张悬在《玫瑰色的你》中这样唱道:“这一刻你是一个最天真的人。你手里没有魔笛,只有一支破旧的大旗。你像丑儿挥舞它,你不怕脏地玩游戏。”柯文哲和太阳花学生,都是凭着这样的天真而单纯,感动了台湾。上一代的台湾人们,唱着罗大佑的《亚细亚的孤儿》,在悲情与斗争中蹉跎了岁月。新一代的玫瑰色台湾人们,可以走出四百年孤儿易主、自立成人的循环噩梦吗?


我祝福我爱的岛,和我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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